伊甸.jpg 

環法賽並非只造訪大城市。

當終點是小村莊時,可能要搭巴士回到一百公里之外的飯店。而且,周圍的飯店有限,經常和其他車隊住在同一家飯店。

兩百名參賽選手現在只剩下一百六十人,有人因為受傷或是身體因素棄賽,無法在規定時間內抵達終點的車手也失去了參賽資格。

在亞歷克斯之後,皮卡第霸車隊的喬姆和彼得也棄賽了,目前只剩下六名車手。九個人住飯店時需要五個房間,如今只要三個房間就夠了。

這六名隊友各有心思。在車隊巴士上,彼此聊天有一搭,沒一搭的,在開會時,大家也都言不由衷。

我來這個車隊才半年,或許沒有資格說這些話。但既然車隊即將解散,全車隊的人應該在最後的環法賽上齊心協力,對抗其他車隊。

雖然我能理解馬爾塞為了維持這個車隊忙得心力交瘁,但他是把車隊搞得四分五裂的罪魁禍首。想到這裡,很想罵他幾句洩憤。

在這個車隊打拚了五年的米柯,應該比我有更深的感受。

第十二站結束後住宿的飯店內,這種想法更加強烈。

除了皮卡第霸車隊以外,亞雷吉奧黑隊的人也住在這家位在馬賽的大飯店。

晚餐的時候,亞雷吉奧黑隊的人剛好在附近餐桌用餐,感覺就像是一個大家庭。

年輕的車手說了幾句玩笑話,大家捧腹大笑,主將的莫特里尼不太說話,只是不時點頭附和,但他帶著和比賽時完全不同的溫和表情,聽著年輕車手聊天。

對於能夠輔佐這位好像求道者般的一隊之王,那些副將發自內心地感到樂在其中。

我內心湧起絕望。我們車隊贏得了他們嗎?

在變成目前這種狀況之前,皮卡第霸隊也曾經是溫暖的車隊。

米柯雖然不苟言笑,但他的冷漠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隊友都很喜歡他。就連我這個不太會說法文的日籍車手,大家也都充滿熱忱地和我相處。

我並不討厭之前的聖托斯.坎坦隊,但當時很慶幸自己加入這個車隊。

然而,我們卻在自由車最大的舞台上各有心思。

這令我痛苦不已。

時間絕對無法倒退,然而,如果是破鏡,或許還可以撿起碎片,讓它重新圓起來。

當彼此的羈絆斷裂時,又該撿起什麼,讓它重新連結起來?

 

晚餐後,我在房間內看電視,米柯的手機響了。

當他接起電話時,難得用英文說話。他和家人打電話時都說芬蘭話,所以我有點納悶。

掛上電話後,米柯回頭對我說:

「馬可會來這裡,沒問題嗎?」

「馬可是……?」

「馬可.莫特里尼。」

我不知道他們的關係這麼好,莫特里尼甚至知道米柯的手機電話,但自由車手經常在比賽中見面,不同於其他運動,在比賽時,也有很多時間可以聊天。即使分別屬於不同的車隊,合得來的車手自然而然會成為朋友。

「我無所謂,還是說我出去迴避一下?」

「不,你留在這裡。」

不到五分鐘,就響起了敲門聲。

米柯打開門,莫特里尼站在門口。

他就是目前自由車公路賽界最有實力、年薪也最高的車手之一。雖然我也同是車手,但他在我眼中,簡直就是雲端上的人。

他緩緩走了進來,坐在床上。他一身黝黑的皮膚,留著一頭稍長的棕色鬈髮,那雙深綠色的眼眸中充滿陰鬱。

他一開口,就直截了當地用英文問:

「有沒有聽說尼古拉.拉馮的傳聞?」

我和米柯忍不住互看了一眼。

「說他使用禁藥……那件事嗎?」

「對,你們果然也聽說了,是誰告訴你們的?」

米柯瞥了我一眼,我代替米柯回答說:

「是我告訴米柯的。」

莫特里尼轉頭看著我。被他的雙眼注視,就感受到很大的壓力,但他主動向我伸出手。

「我是馬可.莫特里尼,我知道你是環法賽中唯一的日本人。」

我怎麼可能不認識莫特里尼,但他特地自報姓名的一板一眼,令我忍不住莞爾。

「我認識你,我是白石誓。」

「白石,你是聽誰說的?」

「在西班牙,一個藥頭在街上叫住了我。他告訴我說,尼古拉是他的客戶。」

莫特里尼的眉頭鎖得更深了。

「這個藥頭真是大嘴巴。」

「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我不認為真有其事。」

傳播尼古拉使用禁藥的耳語,的確會讓很多車手動心。如果尼古拉靠藥物的力量穿上了黃衫,又得到了為數龐大的獎金和名譽,卻沒有在藥檢中被檢查出來。就可能會有車手覺得既然尼古拉也使用禁藥,自己為什麼不能用?

「你有沒有告訴其他人?」

「我只告訴過米柯,沒有告訴其他人。」

莫特里尼把視線轉向米柯。他也搖了搖頭。

「我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這麼說,傳聞出自其他車手之口……」

米柯靠在牆上,抱著雙臂。

「那個藥頭應該也找過其他人,不可能只問阿誓一個人。」

「嗯,有道理。」

莫特里尼微微傾著身體陷入了沉思。

「今天我故意套了檢查官的話,他說目前沒有車手在檢查中呈現陽性反應。如果傳聞屬實,無論如何,都要讓他趁早棄賽,但現在看來很可能是造謠中傷。」

「棄賽?」

我驚訝地問道,他說:

「對,目前的檢查水準已經大為提升,即使現在沒有查出來,也無法保證之後也查不出來。如果尼古拉無法通過藥檢,就會對自由車公路賽造成很大的傷害。」

尼古拉是如同彗星般的明星選手。如果他使用了禁藥,將會大大損害自由車公路賽的形象。米柯之前也說過相同的話。

莫特里尼輕輕咂了一下嘴。

「這個藥頭真可惡,把大家搞得雞犬不寧。」

我想起那張絡腮鬍的臉,他說的話也在我耳邊響起。

──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但這個世界上,誠實的人只會被當成傻瓜。

──你可以這樣陷入自我滿足,但是,你不會在歷史上留名。尼古拉雖然不清白,但他會留名,這就是現實。

不舒服的感覺湧上心頭,我很想把這些話從耳朵裡挖走。

「怎麼了?」

米柯發現我愁眉不展,開口問道。

「沒事,我想起那個藥頭的臉。他還說,我不會在歷史上留名,尼古拉雖然不清白,但會留下他的名字。」

莫特里尼立刻不以為然地說:

「莫名其妙。」

他陰沉的雙眼凝視著地面說:

「有多少車手玷污了過去的光榮後消失了,曾經讓觀眾多麼失望、難過。這樣的光榮,不要也罷。」

他沉默片刻後,他再度開了口。

「我以前也做過這種事。」

他的話太令人意外了,我和米柯面面相覷。

「那是二十四歲的時候,在當時所屬車隊的總教練要求下使用的。整個車隊都在用,我這種年輕小子根本沒有權利拒絕。現在回想起來,那只是藉口而已。」

莫特里尼今年三十二歲,八年前,檢查比現在更寬鬆,簡直就是放任不管,那時候曾經引發不少使用禁藥的醜聞。

「剛開始,看到比賽成績提升,覺得很高興,但是,有一天,和我交情不錯的車手因為腦溢血倒下了。那時候,我才驚覺自己喝的不是維他命。」

EPO是增加紅血球的藥,過量增加的紅血球會使血液濃度變稠,一旦阻塞血管,甚至可能造成死亡。

「即使現在,我仍然會夢到自己在檢查中呈現陽性反應,失去了一切。那件事過了八年,我仍然無法忘記當年的事。」

莫特里尼說完,自嘲地笑了笑。

「我是膽小鬼,不適合做壞事。」

如果他的選擇稱為膽小,那我情願永遠當一個膽小鬼。

莫特里尼從床上緩緩站了起來。

「打擾兩位了,顯然只是造謠中傷。希望沒有其他選手因為藥頭的花言巧語上當。」

米柯也點著頭。

「我也這麼希望。」

莫特里尼走到門口時回頭咬牙切齒地說:

「那些傢伙把我們當成肥羊,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善罷干休?」

如何才能阻止這種連鎖效應?

只要相信所有車手都是清白的,就不會再有車手沾染禁藥嗎?或是仍然有人不擇手段地想要贏?

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擺脫這種束縛?

車手必須隨時報告自己目前的情況,無論多麼忙碌,即使正在玩樂,一旦檢查官現身,就必須立刻接受檢查。

即使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仍然有人指著我們嘲笑。

你一定使用了禁藥。

我們有機會擺脫這種連鎖效應嗎?

 

天還沒亮,我就醒了。

米柯在隔壁床上發出均勻的鼻息聲。我無意再睡,拉開窗簾看著窗外。

黎明時分的海港出現在窗外。來法國已經超過半年,卻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海港城市。聽說這裡的治安不太好,昏暗中,在海港燈光下微波蕩漾的大海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我眺望著大海良久。

這時,我突然發現有一個人影呆然地站在港邊。瘦小的輪廓很像尼古拉。

我有點放心不下,便悄悄拿了房卡走出房間,以免驚動米柯。

下樓後,我走出了飯店。雖說現在是夏天,但黎明時分還是有點涼意。我渾身顫抖地走向海港。

 

肩上披著防風衣,正在凝望大海的果然是尼古拉。

「尼古拉?」

聽到我的叫聲,他驚訝地回過頭。

「喔,阿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就住在那裡,看到背影很像是你。」

我指了指身後的飯店,尼古拉恍然大悟地「喔」了一聲。

他向來無憂無慮的臉上似乎帶著一抹陰霾。然而,我不想直說,只能靜靜地站在他身旁。

尼古拉突然開口問我:

「你家也很有錢嗎?」

「也?」

我重複了「aussi」這個單字,他似乎終於發現自己的問題太唐突了。

「對不起,我是說,大部分自由車手的家境都很富裕。說富裕可能太過頭了,至少窮人家的孩子無法成為自由車手。」

「我倒不覺得……」

尼古拉笑了起來。

「你這麼說,就代表你從小在富裕的家庭長大。足球的話,只要有一個球就可以玩,但想騎車的話,必須請家人買自行車。家裡買不起自行車的孩子,就無法成為自由車手。」

我想了一下。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家的確不算有錢。雖然稱不上是富裕,但我讀的是私立大學,也從來沒有為錢發過愁。

「尤其是公路車,價格特別昂貴,並不是每個家庭都買得起的。只有有錢人家的小孩子才能央求父母買給他。」

我點了點頭。歐洲不像日本,沒有那種一萬日圓就可以買到的廉價自行車。如果是比賽用車,更是貴得嚇人。

「我很晚才開始練自行車,之前是田徑選手,上了高中之後,才開始騎公路車。我的第一輛機車是我打工存錢買的……不過,小時候,家裡就買了自行車給我。」

尼古拉好像在回憶快樂的往事般說:

「我偷過自行車,那是我讀小學的時候。」

最近總是聽別人表白。我苦笑起來。

「你……真是個壞孩子。」

「我倒不覺得,總之,我當時很想要自行車。最後,當然被人發現,被狠狠揍了一頓。」

尼古拉似乎家境清寒,家裡無法買自行車給他。

「多尼把他的自行車借給我,說我們可以輪流騎。」

他之前在採訪中也提過這件事。

「之後,多尼買了新車,就把舊車送給我。如果不是多尼對我這麼好,我無法成為自由車手,或者會變成偷自行車的慣竊。」

我不知道尼古拉為什麼和我聊這些,但對他來說,應該是重要的事。

「你還記得第七站,你得到登山獎那天的事嗎?」

「記得。」

我怎麼可能忘記。那一天在我心裡將會永遠發光。

「那一天,多尼不是突然落後嗎?」

「對,聽說是機械故障。」

尼古拉搖了搖頭。

「不是,其實不是機械故障,而是因為我的關係。」

尼古拉的臉扭曲著。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這種表情。

「多尼是我的恩人,我卻妨礙他穿上黃衫。」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了。

他的背影似乎在哭泣。我不知道該不該去追他,只能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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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綿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