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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聯合文學網站

村上春樹曾表示,翻譯是有「賞味期限」的,一方面是說外國文學作品應該盡可能與原著國家同一時期翻譯出版,另一方面是指舊版譯作使用的語言會隨語言變化而顯得陳舊,那麼便過了它的「賞味期限」(2000b:85、93)。村上春樹曾指出,若以房屋來比喻翻譯,那麼大約二十五年就該修繕,五十年就該重蓋重建(2008:379-80),因此大致來說,這「賞味期限」約在五十年上下。村上春樹的解釋非常簡單明瞭,某種程度上可以與韋努蒂的想法呼應:「一個譯本只是臨時固定了作品的一種意義,而且,這種意義的固定(即翻譯)是在不同的文化假設和解釋選擇的基礎上形成的,並受到特定的社會形勢和不同的歷史時代的制約。」(郭建中,2000:190)就《挪威的森林》在台灣出版中譯本而言,其實距離村上春樹所謂的「賞味期限」還有一段距離,但是以時報版的《挪威的森林》為例,卻在短短六年之內就推出了同一位譯者的新譯本,修訂速度如此快速,是相當耐人尋味的現象。

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於一九八七年九月在日本發行,一九八八年底登上日本年度暢銷排行榜第一名,當時銷售總數已達三百五十萬冊以上(上、下二冊合計)。在台灣發行的中文譯本方面,則由三家出版社先後發行:故鄉出版社、可筑書房、時報出版社。

台灣是兩岸三地村上春樹熱潮最早引爆的地區,如同第一、二章所述,是因為具有賴明珠自一九八五年八月起開始譯介村上春樹作品的背景,她在《挪威的森林》中譯本出版之前已兩度在《新書月刊》及《日本文摘》評介、翻譯村上的作品,並陸續翻譯出版其三本小說、一本散文集,村上春樹之於台灣的讀者並不完全陌生,也因此,《日本文摘》的關係企業故鄉出版界才會搶先在香港、大陸之前完成《挪威的森林》的翻譯 。不過,賴明珠當時考慮著是否要翻譯《挪威的森林》,因為她認為台灣社會可能無法接受如此開放的作品(1997) ;另一方面,賴明珠覺得《挪威的森林》與村上先前的作品實在大不相同,當時她最希望翻譯的其實是《尋羊冒險記》 。而在此時,故鄉出版社即搶先請五位譯者合譯 ,於一九八九年二月出版了上、中、下三冊小開本隨身書,每冊售價九十五元。根據版權頁的資料顯示,一年之後(1990年3月)故鄉這套《挪威的森林》即已三刷,顯示銷售成績不錯。不過根據我的調查,在一九八九、九○年的金石堂暢銷排行榜上並未看到《挪威的森林》擠進排名,只有在民生報的「讀書周報」排行榜上偶爾會看到《挪威的森林》(詳見第一章)。一九九一年,故鄉出版社將小開本的《挪威的森林》改為一般開本全一冊的合訂本,售價兩百四十元,而內容完全沒有修訂。

如同第一、二章所述,著作權法尚未修訂之前,各家出版社都在翻譯速度上求快,而故鄉出版社搶得先機,以至於早期台灣讀者,乃至於香港、馬來西亞 的讀者所閱讀的《挪威的森林》幾乎都是故鄉出版社的版本。例如在本書第三章中曾提到駱以軍在短篇小說〈降生十二星座〉 中借用《挪威的森林》的關鍵人物「木漉、渡邊、直子」的三角關係發展一小段情節,可見當時駱以軍已讀過《挪威的森林》,而且可以確定是故鄉出版社的版本,因為只有故鄉版將原著中的「キズキ」(讀音為Kizuki,直子的已逝男友)這個人物譯為「木漉」。此外,前述許榮哲之書評中也可以看到「木漉」這個名字,由此可知許榮哲也曾閱讀故鄉的版本。邱妙津在一九八九年五月的日記中亦提及《挪威的森林》,也是故鄉出版社的版本(2007:19)。

故鄉版《挪威的森林》推出新版約一年(一九九二年六月)後,可筑書房推出大陸譯本(漓江出版社)的繁體字版《挪威的森林》,譯者為林少華 。可筑版於初版一刷之後,於一九九三年九月出版第四刷、一九九六年七月出版第七刷,四年之內再刷六次,銷售成績應該也相當不錯,或許是因為「六一二大限」後故鄉版譯本在書市消失而造成的結果。

故鄉的《挪威的森林》初版,封面設計原本為一名戴眼鏡男子的頭部特寫及兩名裸女側寫,改版後則變為彩色素描的淡雅風格;可筑的初版封面則為粉彩的童話風格,幾刷之後改為一對盛裝的西洋男女共處一室的照片。內文方面,故鄉版與可筑版都為每章加上了標題,例如故鄉版「第三章黑暗中的裸體」、「第九章色情電影的配音」;可筑版「第三章夜來風雨聲」、「第四章野天使」、「第六章月夜裸女」等。可筑版還將原著第六章拆成兩章,加上了「第七章同性戀之禍」。如前所述,可筑版原出版者為大陸漓江出版社,藤井省三指出,漓江版的封面本有將和服寬解到腰際的裸背女性,這樣的煽情編輯手法,可能是學自故鄉出版社,而且漓江版當初在大陸可能是被當作情色小說在行銷的(2007:152-3;2008:167-8)。劉惠禎在《日本文摘》寫的導讀,以及廖輝英寫的評論文章,也都和「性與愛」相關。如前所述,根據當時《挪威的森林》也曾在租書店中出租來看,故鄉版《挪威的森林》被視為言情小說的可能性是相當大的。至於故鄉版《挪威的森林》,一般而言是流暢的中文,在第一章中已稍作介紹,此外本章最後將再進行更進一步的譯文比較。

另一方面,台灣的可筑書房使用漓江的版本,雖然封面設計改為童話風格,但內容則移植自大陸版本一字不改,只將簡體字變為繁體字,就連The Beatles也直接延用大陸用語「硬殼蟲樂隊」、奇異果則為「彌猴桃」、撞球為「桌球」等等。但到了一九九七年六月,由於時報出版社取得《挪威的森林》台灣區中文版權,推出新譯本,封面改由畫家陳璐茜所繪一幅抽象的森林,原著中每章節沒有的副標題也一併刪除,一反過去使用與男女感情直接相關的提示。而此時其他版本的《挪威的森林》雖然陸續在書市絕跡,但它們已在台灣問世八年餘,累積了一定數量的讀者,因此對於收錄於時報出版社的「藍小說」系列的《挪威的森林》的出版,此時讀者的感受應與一九八九年故鄉版推出時大不相同了。

至於原本無意翻譯此書的賴明珠,為何又決定翻譯《挪威的森林》呢?正如第二章第三節所述,其實早在一九九三年即有讀者希望賴明珠翻譯《挪威的森林》。以下是賴明珠的說明:

我找出原書和各種版本來讀,既然已有多種版本了,再譯是否多此一舉?許多讀者已經讀過了,新版還有人要讀嗎?不同版本雖然大同小異,但在那小異之間,確實仍有一些微妙的不同,相當值得玩味。但正如每個讀者對村上的作品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體會、不同的喜愛程度一樣,每個譯者首先也不過是這眾多讀者中的一個而已。何況不同的時候、不同的年齡讀起來又有不同的感受。或許成長本身就是一種「迷路」的過程。書中人物的「迷路」經驗,有沒有可能成為讀者迷路時的羅盤?而且我知道確實有一部分讀者希望能看到我的譯本。雖然我不一定能讓他們滿意,但這似乎是我必須做的一件事,否則好像對不起誰似的。(賴明珠,1997)

而賴明珠翻譯的時報版第一版《挪威的森林》出版之後,登上了誠品書店一九九七年文學類排行榜第四名,連帶舊作《遇見100%的女孩》也登上第五名。由於這是不分本土創作與翻譯文學的排行榜,這樣的成績算題相當不錯。另一方面,在同年度金石堂暢銷排行榜中,《遇見100%的女孩》擠進了第十名,但是仍不見《挪威的森林》上榜。然而,根據第二章中分析之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九年發生的村上春樹翻譯文學相關事件來看,為了配合時報版《挪威的森林》出版,出版社舉辦的相關活動確實將台灣的村上春樹文學推上一波高潮。根據賴明珠表示,《挪威的森林》時報版於二○○三年新版發行為止已銷售十一萬冊(藤井省三,2007:97;2008:109)。

值得注意的是,時報出版社於二○○三年十一月再推出《挪威的森林》第二版,將前述一九九七年的版本改為上、下兩冊,封面完全仿傚《挪威的森林》日文原著於十六年前(1987)推出時上、下冊分別為紅、綠單色的設計。這紅、綠單色設計原為村上春樹本人的構想(李長聲,2007:238)。儘管在二○○三年,日文原著早已改為隨身攜帶的文庫本,面貌已和初版完全不同,但時報出版社卻選擇讓其第二版使用原著十餘年前的「復古」封面,發行時間也恰巧是適合紅、綠兩色的聖誕季節。模仿原著的裝禎,把源語國家的設計文化一併移植過來,顯然是文化翻譯的一種表現。事實上,若再進一步推想,紅、綠聖誕代表色是源自西方基督宗教文化,因此單從《挪威的森林》的封面就可看出重重文化翻譯的結果。而我們也可以由此觀察,台灣的出版社自一九八九年出版《挪威的森林》以來,將單純的「聖誕節禮物」式的純愛包裝改為「性愛」包裝,然後是一九九七年的時報出版社藍小說書系的系列叢書抽象畫風包裝,再來又回到十六年前日本初版聖誕節氣氛百分百的戀愛小說式的包裝。這中間的變化過程,可以窺見各個出版社的行銷策略瞄準不同的讀者,相當耐人尋味。

此外,由於時報出版社《挪威的森林》於二○○三年年底改版,適逢誠品書店、聯合報系、公共電視合辦「最愛100小說大選」讀者網路投票活動,結果《挪威的森林》獲得第九名 ,因此又炒熱話題,重登二○○四年誠品暢銷書榜文學類第三名(陳宛茜,2006)。以一本已有四種版本、問世已十四年的書籍而言,能有這樣的成績可說相當不錯。時報的《挪威的森林》第二版,在書腰帶封面的那一面印製這一長串文字(方冠婷,2005:51):

村上半自傳性愛情小說  暢銷日本逾十五年 從Radio Head到SMAP
從伍佰到五月天 每個世代最熱烈的心靈都讀挪威的森林
日本每七個人就有一位讀過這本書 村上親選紅綠雙冊書封
台灣版與日本同步收藏 譯者賴明珠親赴日本拜訪村上 內文全新修訂


而翻到封底的書腰帶部分,則節譯自日本初版精裝《挪威的森林》書腰帶上的原文為主(方冠婷,2005:51):

村上春樹:「過去我從未寫過相同類型的小說,但這是我無論如何都想寫一次的小說類型,這個類型就是戀愛小說,雖然是老舊的名詞,但我想不到比這更好的說法。激烈、寂靜、哀傷  100%的戀愛小說」

繼暢銷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之後,時報新裝重推村上經典《挪威的森林》


如第二章所述,《海邊的卡夫卡》在一年多即暢銷二十五萬冊(王蘭芬,2004b),因此「新裝重推」《挪威的森林》應該是希望可以締造更好的銷售數字。在《挪威的森林》改版不久前,剛接任村上春樹叢書的「藍小說」系列主編工作的葉美瑤,即於二○○一年九、十一月分批出版《聽風的歌》等九種村上春樹長、短篇小說共十二冊,它們都被改為軟精裝小開本,封面也幾乎全面改採日本原著之封面繪者佐佐木マキ所繪之圖,色彩柔和而繽紛,適合隨身攜帶閱讀。推出這套「軟精裝」之前,葉美瑤即曾在媒體透露,有意製作「地鐵版」村上書系開拓捷運族市場(蕭攀元,2001)。這套軟精裝除了改頭換面之外,《遇見100%的女孩》等書也經過部分重新校譯,例如在舊版中的短篇小說〈蝸牛〉,校譯結果改為〈鷿鷉〉,以及將《發條鳥年代記》第一部副標題由「刺鳥人」改為「捕鳥人」,但是其他大部分都只是新瓶裝舊酒。如前所述,這套軟精裝叢書的銷售成績並不太理想。

而二○○三年《挪威的森林》的第二版雖非軟精裝系列,也有重新校譯,而且修訂之後明顯可看出翻譯文體風格迥異,譯文經過大幅改寫。由於翻譯文字相差太多,致使我原本猜測是其他編輯或譯者協力校訂,但經向賴明珠本人求證,並拜讀了賴明珠的修訂原稿,雖然偶爾可見另一譯者張致斌的字跡,但絕大部分還是經由賴明珠本人大幅改訂。張致斌主要為賴明珠找出了幾句漏譯的句子,並對外來語專有名詞及其他誤譯進行訂正,然而主要是由賴明珠大刀闊斧地修訂,茲舉以下數例:

a1 飛機著陸之後,禁菸的標幟燈消失,從天花板開始播出輕聲的BGM(背景音樂)。(舊版,p.7)

a2 飛機著陸之後,禁菸燈號熄滅,天花板的揚聲器開始輕聲播出背景音樂。(新版上冊,p.8)

b1 我為了不讓頭漲得快要裂開,而彎下身子用雙手掩蓋著臉,就那樣靜止不動。(舊版,p.7)

b2 因為頭脹欲裂,我彎下腰用雙手掩住臉,就那樣靜止不動。(新版上冊,p.8)

c1 在連續下了幾天輕柔的雨之間,夏天裡所堆積的灰塵已經被完全沖洗乾淨的山林表面,正閃耀著鮮明湛深的碧綠,十月的風到處搖曳著芒草的穗花,細長的雲緊緊貼在像要凝凍了似的藍色天頂。天好高,一直凝望著時,好像眼睛都會痛起來的地步。(舊版,p.8)

c2在夏天裡積滿灰塵的山林表面已經被連日輕柔的雨沖洗乾淨,滿是蒼翠的碧綠,四下的芒花在十月的風中搖曳著,細長的雲緊貼著彷彿凝凍起來的藍色穹蒼。天好高,一直凝視著時好像連眼睛都會發疼。(新版上冊,p.9)

以上列舉的三組譯文,第一句都是引自舊版(1997年6月初版),第二句乃出自新版(2003年11月)。在此僅比較了最前面兩頁,就可以發現譯文如此不同,可見賴明珠確實一字一句地重新校訂。例如b1的「我為了不讓頭漲得快要裂開」,在字面上「忠於原文」(僕は頭がはりさけてしまわないように……),明顯可看出遷就日文語順及用字;新版則由賴明珠本人改為「因為頭脹欲裂」,完全改頭換面了。就c1而言,舊版原譯也是按照日文語順,並把名詞前的一長串修飾形容詞先翻譯出來,例如「在連續下了幾天輕柔的雨之間,夏天裡所堆積的灰塵已經被完全沖洗乾淨的山林表面」,過長的修飾形容使人閱讀起來有些吃力;而且前一句「在連續下了幾天輕柔的雨之間」(何日かつづいたやわらかな雨に夏のあいだ……)的「之間」則為誤譯,其實與「雨」無關,而應是表示「夏天這段期間」。而經過校譯之後,則改為「在夏天裡積滿灰塵的山林表面已經被連日輕柔的雨沖洗乾淨」,文句簡潔卻又完全表達出原著語意。值得注意的是,新版的句子比舊版簡短了許多,語氣也較為肯定,整體而言較偏向於中文語感。

僅由這三組譯文對照,即可一窺時報《挪威的森林》兩個版本的翻譯者、校譯者以及主編採取翻譯策略變化的過程。時報第一版《挪威的森林》,譯文的日文翻譯腔調非常明顯,許多地方讀起來頗為吃力(「我像睡著又像沒睡之間……」,新版改為「在我似睡非睡之間……」),而新版《挪威的森林》在賴明珠本人校譯之下,文體與遣詞用字都比較「像中文」了。以色列學者圖里表示,根據譯文來重組翻譯規範,特別有意思的是隔了一段時間之後由譯者本人甚至由其他人修改的譯本,如此可以檢閱譯者本人使用的翻譯規範的變化(2000:135)。因此,時報版的《挪威的森林》在短短六年間進行修改,就是非常好的實例,尤其它幾乎都是賴明珠本人親自大幅修訂的。從以上三組譯文來看,可以觀察到賴明珠於一九九七年翻譯《挪威的森林》的「起始規範」原為亦步亦趨地跟著原著翻譯,但到了二○○三年時,她的語感已經大幅改觀,例如去掉許多贅字及語助詞(啊、吧、噢、喏、著),並且較常使用中文的習語(「這種事你最好恭敬地接受不是很好嗎?」改為「你就恭敬不如從命好了。」)等。

若再進一步與故鄉版的譯文比較,《挪威的森林》由一九八九年的流暢中文到一九九七年的翻譯腔到二○○三年的像中文,其實可以觀察到村上翻譯文學在台灣發展的階段。若根據以色列學者埃文-佐哈爾的觀點,「當翻譯文學佔據中心位置時,譯文會注重『充分性』,亦即盡量忠於原文的結構、內容;反之,則譯文的『充分性』往往不足,即為了遷就讀者,盡量採用他們熟悉的語言、結構甚至內容。」(2000:116)由此推論,在故鄉版推出時,翻譯文學仍未佔據台灣文化多元系統的中心位置,所以需要採用讀者熟悉的語言。而在一九九七年時報推出《挪威的森林》第一版時,賴明珠譯文的「充分性」十分明顯,以原文為依歸,因為當時正是台灣的村上春樹現象方興未艾之際,也就是村上春樹翻譯文學佔據翻譯文學多元系統中心位置時,讀者可以接受這樣的翻譯腔調。而二○○三年時報推出新版時,此時主編已經換成葉美瑤,由於村上春樹不斷有新作推出,《挪威的森林》已不再一枝獨秀,這時候的新版譯文就不再具有明顯的「充分性」,亦即此時賴明珠的譯文比較像中文了,除了可能因為賴明珠本人翻譯風格的改變,其中也隱藏著出版社希望挽回舊讀者或再發掘新讀者的可能性。


*本文收錄於《村上春樹文學在台灣的翻譯與文化》張明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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